11月中旬,横店入冬,南上湖西村的一间房间内,没有暖气,厨房兼客厅的墙壁上,六个被凿开的洞咧着“大嘴”,有风钻进来,屋内和屋外温度几乎没差别。可住在这里的吴兰决定继续坚持,因为6岁的女儿小伊哭着对她说,想继续演戏,想继续做这个很甜的梦。
数字
公开信息显示,2022年在横店拍摄的电影、网剧、电视剧等影视文化作品中,有230部有未成年演艺人员参演,人数达6000多人。
A.4个月挣了250元
小伊和妈妈吴兰今年5月从江西老家来到浙江横店,屋内大小几十包春夏秋冬的衣服,摞得比人还高,显示着母女俩“扎根横店”的决心。她们是横店小镇上数个“童漂家庭”中的一个,认识她们的宝妈说,这对母女太苦了。
7月的天气一天比一天热,吴兰奔波在各个通告群里,为孩子投简历、送资料,她的微信里置顶了几十位演员统筹、经纪人,这是吴兰在横店辛苦攒下且最不能丢失的东西——人脉。远在南昌的小伊爸爸发消息问,“小伊最近进组了吗?演啥角色?”吴兰用力下划了两下手机屏幕,掠过层层置顶的头像,点开回复,“最近刚拍完俩微短剧,演了女主角的小时候,有一两句台词,小伊很高兴。这两天暂时没戏拍,在家学二年级的数学题。”
小伊的学校距离租房处二百米,这所村里的小学入学条件很简单,提前报名,带上身份证或者户口本办理后就能顺利入学,学费不用缴,除去租房成本五百元、水电费用两三百元,母女俩每月生活成本能控制在3000元以内,由远在南昌的小伊爸爸负责支出。
细看小伊脸上还有未好透的痱子印,那是夏天拍戏留下的,因为“夏穿冬衣”的一场群演戏,吴兰提起来还是心疼不已。小伊急切要证明拍戏不辛苦,“穿棉袄的时候会有一个袋子,装上冰块,放在衣服里,第二天棉袄没啦!就没有给冰块。”吴兰苦笑补充,“40度的天气穿棉袄,第二天35度,棉袄安排给别人穿了,她穿了厚衣服外面还套了呢子衣,下面加绒的裤子,很热的。”
群演一场场跑,但每次约好的100元酬劳,不知道被“吹”向谁的口袋,一点踪影都不见。小伊在片场跑来跑去当背景板,汗流浃背也高兴,但迫于生存的压力吴兰想放弃了。凌晨2点的片场,角落里零散窝着一些女人和孩子,吴兰摇着扇子,小伊在断断续续的凉风中睡着。
吴兰没统计过小伊在横店跑了多少次群演,记得比较清楚的是,“夏穿冬衣”那次拍了两天给了200元,9月份还在上学期间,请假演了半天的群演,收入酬劳50块钱,来到横店的前4个月,母女俩仅收获250元。吴兰略感绝望,小伊的快乐依旧简单,妈妈给她买了贴纸,还有新朋友送给她画好的彩色裙子纸片。横店镇兰亭小学一年级共2个班,小伊的同班同学有42个,她说,入学2个多月后收获了10个好朋友,只是数学题越来越头疼了,“gua(括)号,85减5,再gua(括)号,应该这样算”,小伊几次算错,考验着吴兰的耐心。去年二年级的题目小伊还能一点就通,今年来横店拍戏占据了小伊的注意力,她的学习越发吃力。
B.培训、会员、带资
吴兰带孩子来横店是听短视频平台中一位赵老师说,小孩子可以来横店拍戏。小伊太喜欢演戏了,天天对着电视机模仿明星,于是吴兰瞒着老公,交给对方9800元的培训费。这位赵老师把她推给了经纪公司,通过经纪人的介绍,母女俩接触剧组的机会随之多了起来。
“矛盾是啥玩意!老师说,矛盾就是吵架。”这是小伊在培训课上学到的。培训课7月份才开始,说好的7天,吴兰没想到后两天是“实战教学”——进组当群演,十几个孩子在同一个自制剧里嗷嗷哭、到处跑,老师说“在爱奇艺、优酷能看到的”,实际最后的成片只是机构用个人账号传到了视频网站上,家长们反复点进去回看自家孩子的表现,视频才有些播放量。
在聊胜于无的培训之后,小伊接到半夜演“小鬼”的戏份。更让吴兰觉得“受宠若惊”的是,后来接到了微短剧的女主幼时一角,300元一天,虽然就一句台词。“这是我最兴奋的一天!”小伊忽闪起双手,好似要从板凳上起飞。吴兰觉得之前交的9800元虽昂贵却也值了,“通过经纪公司跑了几个月没给钱的群演,但认识了更多的人脉,才能有饰演女主小时候的机会,我也算无怨无悔吧。”
吴兰还认识一位从江西嫁过来的妈妈,她叫苏晨曦,和儿子住在横店旁边丽水市的某个县城。在吴兰刚来横店不久,两人在同一个剧组相遇,两个“童漂家庭”各有各的“漂”法。
苏晨曦今年1月带着儿子来横店拍戏,她觉得“儿子好帅”,但来了觉得横店很“卷”,帅的孩子多了去了,孩子在这边“不值钱”。“一抓一大把,人家凭什么选你的孩子去演?”要让她再重新选择一次,她激烈的语速突然慢了下来,冷静地说,“我会选择给孩子交‘会员’”。“会员”是横店几家大的儿童经纪公司的收费模式,“会员”分等级,2万1年,1年内最少能保证上3个戏,可以出演特约演员等。5万3年,3年内最少保证8个戏,能够上特约演员及角色等。还有“高端艺人”,8万5年,5年内最少保证12个戏,有特约及角色等。没有签经纪公司的孩子,想接到特约角色,能有一两句台词的戏并不容易,这是苏晨曦后来才知道的。她因此觉得自己很幸运,没加入经纪公司的“会员”,多亏了孩子形象较好,自己也愿意“带资”,接到了不少院线电影、大制作剧集里的角色,“有时候还是要看孩子自己的能力,就算成为会员,经纪公司给你的戏也不一定就是家长想象的那样,有些孩子确实不适合上镜,强推也没用。”
经纪公司的“会员”,吴兰不想接受,也没有条件接受,她带着小伊从一步一坑的群演开始,有几次还幸运地“捡漏”到别人临时爽约、急用人的特约角色。
C.总有出资更高的
吴兰手机里有一个100多人的宝妈群和一个500多人的宝妈群,这些在横店带娃漂着的妈妈们组成了庞大的集体。群里刚来横店的宝妈想法比较简单,孩子喜欢表演,想锻炼表达能力和自信心,就送来“历练一番”。
简单的想法常常被现实击碎。选角这条路有层层关卡,苏晨曦也弄不懂,“带资”究竟是咋来的,“是剧组、演员统筹,还是机构、经纪公司?”但苏晨曦想为孩子花钱,“100个人都争着抢这一个位子,这时候有人说要把位子卖给你,你难道不愿意吗?”
苏晨曦顺应了这种规则,却还是会感到憋屈。她说,暑期里竞争很大,有次“带资”接了某个大制作剧集的特约角色,在片场已经拍了一个多小时,经纪人突然告诉她“要换人”,原因是有另外一个女孩家长愿意出资更高,剧本为此从“母子”改成了“母女”。
苏晨曦带着8岁的儿子曾跑过一次群演,就再也不想跑了。“一次就知道跑群演很累,我不愿意让孩子受这份罪。”相比之下,在酒店拍几十次试戏视频显得轻松不少,还能收获不少拿得出手的角色,顺利的话,某个新剧里将会看到儿子的身影,他在剧里能说两句台词,和一众知名的演员搭戏。
在各大通告群找角色、给儿子的角色把关,最好能和明星挨上边,苏晨曦因此对很多人降低了警惕。提起曾经遭遇的受骗经历,“对方要我‘带资’1万块钱,说能让我儿子在某个大制作剧中演LYX小时候。我愿意花钱的,也看到网上已经有宣传这部剧的消息了,那就给他交了2600元的定金,结果这人第二天电话不接,微信把我拉黑了。”遭遇这种受骗形式的宝妈不在少数,苏晨曦说,“群里受骗的不止我一个,还有更高的,几万、几十万、几百万的都有!那些应该也不叫骗,只能说是‘投资失败’。”
目前,苏晨曦的儿子已经能在外地接到广告、走秀等工作了,在高铁上、宾馆里工作、学习是常有的事。吴兰暂时还带着小伊在横店打转,一辆800元的二手电动车从横店南上湖西村一趟趟出发,载着小伊的梦。吴兰也不确定能坚持多久,她只告诉老公,别放弃老家的生意跟过来。母女俩身影娇小,越骑越远,渐渐隐于漫天纷飞的通告中。 (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)
声音
膨胀的童星梦迎合了谁的欲望
这个小小年龄闯荡演艺圈的故事,读来未免让人感觉五味杂陈。某种程度上,它揭示了影视产业背后的残酷一面。对大多数“童漂”家庭来说,去往横店的路上,不只是随时中断的工作与学习,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难堪和艰辛。
孩子们会“漂”在横店,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家长。有经纪人则直言不讳:“十个孩子里有九个是来圆家长的梦想”。当然,这种对明星梦的追逐,与为孩子的未来提供多一种选择的愿望是并行不悖的。但从群众演员到童星,其实是一条漫长的“窄道”。在这条通往聚光灯下的长路上,拼的不仅是孩子的努力和天赋,还有家庭的综合实力。
当下,由于儿童网红和其背后的MCN机构兴起,童星的养成与过去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。报道中的小伊和她的妈妈吴兰,她们生活在与艺术并无关联的普通家庭,交了9800元培训费之后,就这样一脚踏入了培养明星的赛道,是颇有一些超出常理之处的。究其原理,它与为让孩子上名校参加奥数培训之类的普通家庭,在心理上是同构的,只不过他们选择了更为低概率的事件,走了一条更为冷僻的道路。从实际运作来看,相当多的“童漂”不但没有报酬,甚至还需要“带资进组”。像女童小伊在横店4个月赚250元,其实是不足为奇的。
实际上,对于小伊这些“童漂”家庭而言,他们追求的不只是一个孩子的明星梦,更怀有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。换位思考,当童星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妥,不少孩子生下来就有表演的天赋,成为童星就是一种顺理成章的选择,父母有责任有义务帮助TA实现个人价值。也正是基于此,家长要充分考虑孩子的兴趣和特长,兼顾身心健康和未来发展,不能盲目逐梦罔顾孩子的成长。毕竟孩子过早商业化、成人化对其成长不利。无数案例证明,儿童只有成长在与其年龄相匹配的环境下,才能培养出健全的人格。
总之,“童漂”现象是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,一切当以未成年人健康成长为前提。但愿小伊的故事,对正处于望子成龙焦虑中的家长与社会是一次提醒。
本版文图综合齐鲁晚报、潮新闻